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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征文比赛]三舅死亡当晚,我经历了一场招魂仪式

田烨然 谜想计划 2023-02-24

《诡宴》作者:田烨然

—MX032号作品—


第1季「谜想故事奖」悬疑短篇征文比赛-短篇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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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舅八年前夏夜死亡当晚,我经历了场招魂仪式,想起来过分蹊跷,如今细细回忆,处处破绽百出。


头一次见他,零四年夏天,那时候村子里的泊池还能钓上鱼虾,水很深,闻起来有檀香味,村里老一辈说这是几十年雨水积攒而成,当年煤河市干旱,每个村都挖这么一个池,用来储水浇灌田地。别看这一池子水静得像块镜,但农民和老天,一舀一浇,泊池的水那就是活水。


卢旺达,也就是我三舅,我妈没嫁的时候,就跟着一帮子志同道合的爷们儿跑去了西部当矿工,煤河倒是也有矿,但他那会儿没站好队,硬是被挤兑走。千山万险,身躯和岩石一同爆裂,轰的一声,把多半人轰了回来,剩下的少一半,和碎石块聚合成堆,肉块拾出来,怎么拼都只能拼出个动物,却拼不出人形。干脆几麻袋一装拉往火葬场,集中在一个炉子,出来后再从那堆灰中分装进五个罐,罐面贴上名字,几夜火车归来,让不识字的白发人看着字认黑发人。


那天我正在泊池边网蝌蚪,卢旺达叼着烟走来,从两裤兜中拽出两袋鸡味圈,拍拍我脑袋,认了我这个外甥。他个子很高,脸颊没肉,一笑就是两个坑,穿着件橙色的大短袖,裤子是灯芯绒,当年这打扮很时髦,摆到现在那就是潮,眼睛长得和我妈很像,我便认了他这个舅舅。


我问了他很多问题,大多数都跟玩有关,我问他什么最刺激,他说蹦极,我不知道蹦极的概念。于是乎,卢旺达,也就是我三舅,在草丛里抓了只蛤蟆,绳子拴住蛤蟆的腰身,六七块石头垫成一座垒,让蛤蟆站在最高处,三舅拇指支撑,中指一弹,蛤蟆就掉了下去,没落水,急速下降导致惊出的蛙舌,正好点在了池面。三舅长长吐出一口烟跟我说:“你就是蛤蟆,这就是蹦极,奋身一跃,迎接你的新天地!”


蛤蟆一上一下多次,不再挣扎,终于昏迷。

我看着丢了魂的蛤蟆问三舅蛤蟆怎么处理,三舅抿死烟说:“炸了它!”

于是乎,三舅带着蛤蟆和抱着一瓶子蝌蚪的我回了家,姥姥在前院人家打麻将,姥爹在后院人家喝大酒,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。我坐在厨房的木凳子上,看着三舅支起油锅,一瓢水给蛤蟆洗了身,油很快沸腾,三舅抓起绳子,将蛤蟆丢进锅里,锅面冒出一股紫蓝紫蓝的烟,转瞬即逝,噼里啪啦,噼里啪啦,棕灰色的蛤蟆被炸出金黄色,四肢全都蜷缩,看着活像一只脱了骨的炸鸡腿,三舅没理会我的渴望,两三筷子解决了碗中肉,我馋得直流口水,胸腔却一阵恶心。


自那以后,我就觉得,卢旺达,我三舅,这个人有问题,照村上人说,他这是被鬼惑了身。三舅心满意足地用胳膊抹了抹油嘴,眼睛朝我怀中的蝌蚪探来,我觉得他想满门抄斩,但他只是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,让我不要和姥爹姥姥说。

这种让我幼小心灵遭受巨大震撼的状,我根本不敢告,跑回家的路上,被镶在地面的石头绊倒,玻璃瓶碎了,水带着蝌蚪蔓延,逐渐画出个地图,日光暴晒,活蹦乱跳的蝌蚪迅速被抽去水分,村上的狗乌泱泱跑来,将它们舔进了腹中,我更觉得恶心。


晚上饭我一口没吃,脑子就旋着那只金黄蛤蟆,我爸咣唧咣唧两巴掌,打出我眼泪,我妈就开始踢我爸,但没踢出我爸眼泪,踢出了烟瘾。两集黄金档电视剧结束后,我的胃发出求救信号,想起三舅塞给我的那两包鸡味圈。回到屋里,关严实门,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包装,书桌灯的映衬下,鸡味圈也显金黄,这个时刻,我已经忘了蛤蟆,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包,胃可能不接纳鸡味圈,半夜让我闹起了肚子。


清早醒来,我虚脱得像是那些干瘪的蝌蚪,整个身粘在床上,四肢似乎被空气锁起来,脑门只冒汗,发起了高烧。我妈掰开我的嘴,硬塞进去两片扑热息痛,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,给我哼唱一些没词的歌曲,但我笃定不是摇篮曲。

我再次睡去,梦到卢旺达结婚了,整个院子被红绸缎包裹缠绕,我跟着我爸妈前来祝贺,小孩子对新娘子不感兴趣,只对酒席钟情,我坐在圆桌前,看着一身红袍的三舅乐呵呵地和新娘子夫妻对拜,一挂鞭炮响起,帮忙的人终于端来了菜。这些菜长得很怪异,不像是人间之食,直到那大碗摆上桌,原本该是蒸鸡,却变成了蒸蛤蟆,蛤蟆个头还挺大,席上的人发疯般争抢,我才预料到,整桌酒席的肉全是蛤蟆肉。


逃出梦境后,我妈仍在床边坐着,手里织着条围脖,我问我妈几点了,我妈扭头看向我,将右手面贴在我额头说:“退烧了,你自个能不能坐起来?”

两条胳膊开始使劲,撑住床板,后腰带着屁股朝后一滑,我发觉身体又胀了回来。我冲我妈傻呵呵笑,我妈将围脖扔在床被上,走进厨房,拿来两个红薯。我有点怵,因为我知道红薯一剥皮,也是金黄色,我没忍住,将胃里反动的汁液全吐在了围脖上,从那以后,我再也吞不尽金黄色。


三舅知我生病,还来看我,我妈对他爱答不理,他没觉得膈应,又开始掏兜,一袋软糖,一袋话梅,他要是敢掏出鸡味圈,我当时肯定会骂他。三舅有问题,我眼睁睁看他拆开包装,然后把话梅丢进自己的嘴里,让我瞧见了他的舌头,不像是人的舌头,发着紫蓝,我怀疑这是不刷牙的后果,他挥挥胳膊,赶走几只苍蝇说:“我在外这几年,什么都吃了,误以为自己百毒不侵,其他人就都百毒不侵,外甥啊,这事是我错了。”


他一定在强调昨天蛤蟆的事情,如果我说出去,他就会拉着我一起扛责,我不知该怎么回话,三舅见我发愣,转身去了我妈那边,三眼言语,拿走了我妈两百块钱,还写了欠条,我妈疑惑看向三舅问:“你啥时候会用左手写字了?

三舅挠挠脑袋,笑了笑,没言语,掀起门帘走出了屋子。

在那个瞬间,我问了我妈一句疯语。

我说:“三舅他真的回来了吗?”

我妈转过头看了我很久说:“红薯你到底吃不吃?不吃就凉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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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旺达认识郜建芳那天,也就是我三舅妈,煤河市下着久违的大雪,在一处老宅的院子中,他亲历了场法事,而郜建芳就是法事的主人公。


这段姻缘要从村上的刘大仙说起,姥姥姥爹听闻三舅要搞封建迷信,混合双打了半天,我爸我妈也参与其中,没动手,给三舅普及科学,三舅充耳不闻,决定和家里断绝关系。村上人更加肯定卢旺达在外多年沾染了不好的东西,人魂变成了鬼魄,可刘大仙明明是打鬼的,这说法就难免有点矛盾。


三舅在刘大仙身边有没有学到有用之术,谁也不晓得,就只见他整日跟在刘大仙身后,背着一个布袋,袋上的图案抽象,捉不到一丝人间景象。我偶然会在放学的途中见到三舅,他就给我塞钱,我不要,他就说我永远是他的外甥,我就拿了,童年那些水浒人物卡片,大部分来自于三舅打鬼酬劳的资助。


冬天的煤河,零下八度是常态,寒冷,伸不出手,但刘大仙却只穿了件花绿的道袍,里面没有打底的保暖衣,只要他舞动,那领口会张开,露出发青的皮骨。

卢旺达可受不了,穿着棉衣棉裤,戴着顶可以捂耳的帽子,坐在莲花垫敲着王八壳。

郜建芳跪在青石板地上,膝下用鸡血画着一幅八卦图,也穿着单薄,一件白得发黄的连衣裙,赤着脚,目光涣散,嘴巴微张,唾液如流水滴在裙子上,很快冻成一根冰柱。


观众只有两人,是郜建芳的爹妈,老夫妻紧紧挨着,看着八卦图上受罪的郜建芳,眼神中些许怜惜,多是厌恶。

卢旺达听刘大仙提过,郜建芳从未来过例假,现在又加上失魂失志,因为很早就被鬼认了妻,还是好几只鬼,要想夺回来,就必须在这寒冬天喊魂。卢旺达看看嘴歪眼斜的郜建芳,敲击力越来越小,他从来没想过会对一个当作鬼妻的女人给动了心。


刘大仙手持桃树枝,朝着郜建芳脑袋两侧挥了三四下,左手的铜铃随之响起,持续不断,郜建芳开始挣扎,想要逃脱八卦圈,脚尖只是沾了一下边缘,那八卦的外圈便燃起了火。嘶喊声越来越大,卢旺达不得不加重敲击的速度和力量,刘大仙转身朝他一瞪,卢旺达变了节奏。


“一击破死门,二击通冥桥,三击唤离魂,四击碎追鬼。”


刘大仙一瓢水浇上身,只见那郜建芳,双眼摆了正,嘴巴复了原,浑身冒出浓浓的热气,火圈顺势熄灭,女子侧倒在地,大雪迎风而停。

刘大仙没有停止舞动,桃枝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猛挥一下后,才重重长呼一口气,回过头说:“小卢,把这浸了黄豆水的被子披在她身上。”

郜建芳的父亲跺跺冻僵的脚,从棉衣的内衬里拿出用红纸包着的钱,走到刘大仙跟前说:“大仙儿,我闺女回来了?”

刘大仙接过钱说:“快回来了,还有的在路上呢?”

卢旺达循声附会地点点头,站起身,抱起被子,走进八卦圈,跪下身,见到了郜建芳的面容,眉清目秀,是个漂亮姑娘。


在那样的年代,对于还处在文明发展滞缓的煤河市,郜建芳这档子离奇事,是个极其有辱的影响。

没有哪个人会接受一个被认作过鬼妻的老婆或者儿媳妇,就连郜建芳也无法接受自己,觉得自己只是生了一场大病,尽管她并没有失去那一段日子的记忆。但她确实被人间社会所排斥,单位不让她上班,有些亲戚家不让她进门,邻里的家长教育自家孩子不允许和她讲话,在别人的眼中,她就是个瘟神。


郜建芳又变回了一种自闭的状态,父母看着恢复健康并没完全寻回神志的闺女,又敲开刘大仙的门,但刘大仙去了外省作法,留下看家的是卢旺达。

卢旺达觉得这是接近郜建芳最好的机会,便擅自应下了给郜建芳脱困的事,但他的办法,不是刘大仙那一套法术,而是以心理医生的方式去跟郜建芳交流,给她打开紧闭的心扉。


就此,三舅以给郜建芳寻神志的名义对她展开了猛烈追求,骑着辆二手的宗申摩托,带着郜建芳出入各种公共场合,吃吃喝喝,玩玩乐乐。渐渐的,郜建芳的脸上有了欢颜,由刚开始的一两句话变成滔滔不绝的女性的埋怨和吐槽,当然想要仅仅靠这些捕获郜建芳的心,还不够。即便两个人已经看了多场电影,溜冰场手拉手多次,只要卢旺达一提爱情那回事,郜建芳便会转移话题,立马将二人的距离拉远。


转机出现在某天晚上的小吃街,两个人正在一家餐馆喝着粉皮汤,卢旺达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讲着在外挖矿经历的趣事,逗得郜建芳眼泪都笑了出来。

一股寒风吹进餐馆,走进来几个男人,郜建芳立马认出了先前在印刷厂认识的前对象,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,便和同事坐了下来,等菜的时候,这男人便说起了郜建芳的胡话,故意很大声。

郜建芳和卢旺达都听见了,郜建芳那愉快的泪水就变成了委屈的泪水,卢旺达站起身,抄起邻桌的空酒瓶,给那男人的脑袋开了道血口,抓着郜建芳跑了出去。


没出几日,卢旺达遭受暗中报复,在医院躺了半月,郜建芳每天都会去照顾。我妈还让我拿着鸡蛋去看三舅,我十分不解,但还是顺从,那是我第一次见郜建芳。初春的午后,阳光的颜色是一种半透明的浅黄,她穿着条呢绒蓬松的青色长裙,上身是件蓝色的线衣,绷得身材很紧,头发是束起来的,一个五官分明的侧脸,正弯着腰给三舅擦脸,我喊了声阿姨,她转过头微笑,酒窝明媚,问我是不是耀耀,我点点头,小心脏忽然颤动,连累了上肢神经,右手一垮,鸡蛋碎了满地。


再后来,三舅便带着郜建芳回来了,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盒,还有姥爹最爱的老白汾,说要跟郜建芳结婚。姥爹同意了,姥姥不同意,随之得了病,失去了语言能力。本着担忧丧事之后三年不办喜的习俗,婚事很快定在了四月初,马上就要小学毕业的我成了压轿孩子,同学得知后笑了我三四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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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大仙听闻三舅和郜建芳要结婚,坚决把他给踢出了师门,说他这是要坏自己身上的灵气,三舅没央求刘大仙,甘愿接受为人的苦难,将自己打鬼赚来的钱全塞进了九佛山上庙宇内的功德箱中。家里人没拦,郜建芳支持,就只有我耿耿于怀,毕竟我少了三舅投资,根本无法集齐一百零八个水浒将卡片。

家里人都认为三舅有了媳妇儿,便会回归正常的活态,但他只是把心中那份业障藏了起来,只会在我这个看似懵懂的少年面前暴露。


那一年的初春,万物还没复苏,田野里的积雪仍在,日光怎么赶也赶不走它们,播种人别提多发愁。

某天周末,家里的门被敲得连连喊疼,我伸两把懒腰,打个哈欠,叼着牙刷拉开门,看到卢旺达一身武装,有铲有锄,还背着三大瓶两升的非常可乐,要带我去山上打野味。我挺抗拒,相对于山川,那时候的我更喜欢书海,但是念在他拿可乐贿赂我的份上,我佯装开心地穿好衣服,踩上那双我妈过年给我买的乔丹牌运动鞋说:“三舅,走,可乐你给我放电视柜上就行!”

但三舅没放,说可乐不是给我的,然后从上衣兜掏出盒花生奶给了我,还有俩小面包。


我这人打小就有契约精神,即便明知被三舅诓了,但应承的事情就得去做,不能那么幼稚,撒泼打滚,出尔反尔,一点也没有个文明少年的模样。

气喘吁吁地上了山,但又没完全上去,三舅带着我在山腰间一块约有三亩的庄稼地前停了下来,风吹得极冷,冻出我鼻涕,没有纸,便只好拿围脖擦,三舅回过身,笑我体质弱,开始了他的打野工作。

只见他从兜中拿出三枚黄符,顺风一掷,黄符半空飞舞,画出几道波浪,最终落到靠近田埂的土里。三舅走近黄符,掂起锄头自上而下多次,铲子用来辅助,挖出个坑,坑内还有个洞,往外冒了几股热气,随之消失。


三舅拿起瓶可乐,没有摇,拧开盖,泡沫还是喷了满身,趁着气还没全部蒸发,那可乐便倒进了洞里,三舅戴上手套,半条左臂伸进洞中,皱眉,再皱眉,左臂拔出来,再灌一瓶可乐,让可乐彻底溢出来,左臂再进去,呈旋转状态,忽然三舅双眼一亮,低沉地嗐了一声,从灌满可乐的洞里,揪出来一条褐色纹路的蛇,直径大概有三公分,这在北方的煤河市,算得上是肥硕的蛇了。

整条蛇身子揪出后,三舅两只手,一个抓头,一个抓尾,将蛇放进了篓里。我没害怕,甚至有点想摸,不由自主地那手就伸向了篓盖,三舅拦住我说:“别动,你是不是想摸?”

我点点头,鼻涕又落出两行。


“别着急,里面还有一条,是它孩子,等我揪出来,你摸小的吧。”

三瓶可乐全都下进了洞里,但三舅没捞出蛇的孩子,他叹口气,扭扭脖子,摘下手套,丢进坑中,又把抗给埋上了。我问三舅为什么抓蛇?三舅说,他要抓够二十一条。

二十一,正好是三舅结婚预计的酒席数量。


婚礼当天,除了男女双方亲戚以外,来了很多陌生面孔,全是三舅的人脉,我一直认为三舅在煤河是个没多少朋友的孤僻老青年,这次却让家里人吃了惊,我站在姥爹家二楼窗户前,看着院内那些应接不暇来来往往的人头,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卢旺达。

接亲时间一到,三舅脖子上便挂了条五颜六色的链子锁站在了块红布面前,二姨姥姥拿起一把手织扫帚将它点燃,围着三舅绕圈,上下挥舞,待扫帚烧尽,那把锁被大姨姥姥解开,三舅那灰色西装的后领上便多了几条锈迹,锣鼓声响起,唢呐跟着鸣,刺耳般的喜悦,大家高兴喧闹着。

“走咯!”

“走咯!”


我妈站在我身后,用力把我一推,我就脚步不匀地站在了三舅的旁边,有个长辈跑来,蹲下身,给我扎了个胸花,上面写着新娘。三舅抓起我的胳膊带着我钻进婚车,鞭炮响了很久,婚车缓缓起步。清楚地记得,整个接亲过程,我睡了好大一觉,人再明白过来,胸花早已扎在了郜建芳的红色婚服上,我没看婚典过程,肚子饿得空巴巴,心里就盼着接下来那酒席。


煤河市的孩子,人人都晓得,结婚当天酒席最为豪华。凉菜热菜全都换成了肉,十大碗也比昨日的要丰富许多,鸡和鱼照上,但也美感起来,还有几道精致的甜点,但我最爱的还是扁豆汤,席上就我一个孩子,大人们各自舀了一勺后,便把它让给了我,我端起扁豆汤,我妈训我不礼貌,我嘻嘻一笑,咕咚咕咚全都给下了肚。

然后,一道油煎蛇肉上了桌,被切成几段,像是香肠,但没剥皮,蛇纹隐约可见,在场的来客在那个瞬间,全都僵住了,酒也不喝了,话也不聊了,这份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,直到一声来自婴儿的啼哭响起,那一桌上,蛇头忘了丢掉,正对着抱着孩子的女人。


蛇肉或许在南方是常入腹之食,但北方可没有这种习惯,甚至于个例都难以找到。三舅如果不说话,这事儿很难收场,只见他拿起一盅酒说:“各位亲朋好友别惊慌,这蛇肉是我在外多年收获的美食,特地在我结婚的日子给大家准备,放心,蛇是咱煤河蛇,没毒,倍好吃!在此,感谢大家的到来,我敬各位一杯!”

一些胆大的男人开始拿起筷子夹蛇肉,试探地送入嘴里一小口,轻轻嚼几下,朝着卢旺达竖起了大拇指。席上人的心中芥蒂轻而易举被几声好吃消散,桌上那盘子蛇肉很快被分拨完,连我妈都吃了半块,舔着唇说味道还不错。


那时的我不知道三舅这个行为葫芦里卖了什么药,但我觉得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,幸好一碗扁豆汤让我躲过了蛇肉在我体内分解的企图,可那晚我还是闹了肚子,症状和见证三舅吃炸蛤蟆那次一模一样,但没发烧,我爸灌了我四颗诺氟沙星,肠子不再闹,停工三天,我又开始便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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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舅娶了娇妻,有了小家,甚至于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孩子,家之根本,以情为基,不,是以钱为基。郜建芳倒是有了份工作,在古城路上的一家服装店卖男装,老板是外地人,用人只看能力不问过往,郜建芳凭着一张美人脸,招揽不少顾客,便被留住了,赚得不算多,但好歹能勉强够二人生活。

卢旺达自然不是那种能安心坐在家里靠老婆养的男人,他十分想要去赚钱,可却对亲友推荐的工作挑三拣四,姥爹让他下矿,他不干,我爸托人给他找了份炸石头的爆破工活儿,他也不干,自己区区一个肉身,说什么都不愿和这自然生态扯上关系。


那一年,卢旺达换了不少工作,门卫,汽车修理工,开三轮摩的,过磅员,火车站装卸工,但都干不长,多半是自己辞职,嫌这嫌那,怨长怨短,这么看,他不是一个好男人,可他挣来的钱,却又通通交给郜建芳,只给自己每月留点烟钱,酒也不怎么喝,南街的KTV那更没有去过,可他的确是一个好丈夫。


又一个冬天,卢旺达再次无所事事,我都有点看不起他,路上撞见还是会叫他一声三舅,毕竟他再穷苦,还是会打肿脸充胖子给我塞钱,但那天他没给我塞钱,偷偷摸摸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,就这样,我坐上了三舅的摩托,迎来的寒风通过裤脚灌进我裤腿中,到了城里,再下来的时候,我变得不会走路,膝盖弯不起,只能用腰腹力拽着腿,像踩高跷般前行。


三舅带我来的目的地是家网吧,我一个初中生,对这地方满是渴望和憧憬,有资格进去看,没资格进去玩,但是三舅让我实现了愿望,他开的是包间,上到二楼,进入大厅直走左拐,有条狭小的通道,再右拐,便是另外一个空间,用石膏板隔了四五间屋子,我和三舅走入尽头的包间,两台电脑沉默地摆在里面,还是液晶显示屏。


三舅帮我开了机,问我想玩什么?我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大堆同学之间口口相传的游戏名字,但却选不出一个,最后三舅给我打开了《大话西游》,让我一路跟着他跑,坦白说,对我没什么吸引力,十几分钟我便觉得无聊,我的精神气越降越低,直到三舅看出来,给我换成了CS,砰砰砰,充满对抗性,我从未想象过,原来拿着枪打人是如此快乐。三舅见我对这款游戏已经得心应手,便默默退出了自己的游戏界面,将电脑屏一挪,背过我,头戴式耳机框得很紧密,我没在意三舅异常的举动,沉浸在M16和AK47的操作中,穿过屏幕中那些巷道和掩体,击杀着敌人。


一局结束后,我立马连接匹配第二局,伸开胳膊活动活动僵直的肩膀,身子朝椅背靠,眼睛不经意一瞥,发现三舅的手正揣在裤裆中,我跟着三舅的视线瞟向他的屏幕,发现了比CS更加美妙的东西。

就这样,卢旺达,也就是我三舅,成了我的性启蒙老师。

但仅限于此,三舅瞬间关掉电脑,并扬手给了我一巴掌,问我看到了什么。脸生疼,我怕他再揍我,只好撒谎说看到了两头白色的牛在打架。


回家的路上,摩托车出了故障,三舅只好推着,我坐在上面良心有点不安,便跳了下来,跟着三舅一块走路,那日的夕阳像是被刚烧出来的铁烫过似的,白白的表面上多出几道挣扎的黑色细痕,光照在国道上,影子便不那么纯粹了,我看着地面上的三舅和我,被那些细痕劈成了两段,上身下身平行向前,互不相交。

走了一会儿,三舅有点累,将摩托支起,点了根烟,叫住闷头朝前的我说:“耀耀,你过来!”

我应声过去,三舅从烟盒中再抽出一根红塔山问:“会抽烟吗?”

“会。”

“抽一根?”

“不抽。”

“不抽怎么说自己会?”

“五年级的时候,跟同学逃课,跑到加油站后院储水房的顶层上,同学拿了一盒,我们三个人好奇,抽完了整整二十根烟,犯了好几天恶心。”


“你们就不怕把加油站给点了?”

“我一屁孩,哪知道这些?”

“哎!你这在初中就没谈个小姑娘,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吧?”

“有,但是没谈,就我这矮肥挫的模样,姑娘哪会愿意和我玩,巴不得离我远一些。”

“胖确实影响,不过,没有小姑娘喜欢甚好!哈哈哈哈。”

三舅在嘲笑我,把我气着了,还有点想流眼泪,那个年龄段,我很讨厌过年的走亲戚,因为长辈们一看到我就会说,耀耀又吃胖了,耀耀又吃胖了,在这个以瘦为美的当代,哪个胖小子能受得了这种言语,我跑到三舅跟前,踢了三舅小腿肚子一脚,迅速地给跑了。


卢旺达看着我飞奔而去的圆影,笑了一下,脑子里仍然旋转着网吧包间里那令他欲不能自拔的画面。是什么时候,开始染瘾起那种视频的?应该是从卢旺达发现郜建芳没有高潮开始,结婚当晚,两个人欢欣鼓舞地躺在婚床上,喝了半斤老白汾,对视了很久,流着泪脱去了彼此的衣服,几番云雨,卢旺达等着那兴奋的回应,却迟迟没有等到。

婚后的后来,干脆一点响应都没有了,就像是对着一块木头,可看着那张脸蛋儿,卢旺达也生不出气,自个硬抗着这份寂寞,只好寻找其他途径排泄心理的欲望。


三舅一结婚,我家便和三舅恢复了亲戚往来,我妈和郜建芳的关系十分交好,情同姐妹,两个人没事儿就会聚在一块儿聊天,我妈骂我爸,郜建芳偶尔也骂三舅,然后会在某个契合点,看向正在写着作业的我说,只有耀耀才是好。每每提起,我妈就会把手摸向郜建芳的肚子,疑问为啥这么久还是没什么反应。

三舅妈此时会把话题再次转到我的身上,问我想要一个妹妹还是一个弟弟,然后我右臂朝上一伸展说:“我想要个擎天柱!”

夏天,我的脑门会挨苍蝇拍,冬天,我的脑门会挨棉拖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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零七年的煤河市出现了一伙盗墓贼,挺多墓都给刨了,村子的墓大多集中于田野地的西边高塄,也跟着遭殃,包括三舅那几个被炸死的工友的坟,骨灰坛都给掳了去。记忆中,那里的土发灰,粮食长不好,到了秋天,玉米还没大狼狗高,倒是有很多酸枣树,野蛮的一大片,小的时候没少跑到高塄摘酸枣吃,长在坟堆上的酸枣最高最茂盛,但没一个人孩子敢对其动手,老辈人说,那些果子都是故人生出的思念,倘若吃一粒,便会梦一月。

对于盗墓贼,警察也抓,老百姓也逮,为了揪出他们,村委开大会,集结村民排班夜里坟地值岗,卢旺达也参与进去。到了夏天,他的出勤率最高,当然不是抓贼,而是为了捕蝎。


三舅在开年的初春,把门外的猪圈改修成了屋子,还在门上挂了块养蝎的牌子,我万万没想到,那么一个不愿薅大自然羊毛的人,做的买卖,还是寄托在了大自然。

六月初的时候,我去三舅的养蝎房参观了一下,场景十足震撼,无数的蝎子,大的,小的,密密麻麻地涌动在洗衣盆中,互相踩着对方身体,想要往盆沿上走,逃出这犹如地狱的盆坑,盆的内壁很滑,蝎子们无论怎样挣扎,还是会重新掉下去,发懵地转两圈,继续勇往直前。


三舅喂蝎子用的是黄粉虫,活体,半脸盆下去,会误以为外面下了雨,那是蝎子们的进食声,看上那么一会儿,全身发麻,不能动弹。

养蝎的营生让三舅赚了不少,甚至后来还去考了驾照,买了台面包车,定时会把一部分蝎子锁在出货箱中,开着车带着它们守在高速路口等待那收蝎的大货车到来,完成交易,少则好几千,多则能上万。

这一红眼的利益,拉动了村上人们的遛弯积极性,那年暑假,到了晚上,村上的人出来闲逛,几乎都会拿一双筷子和一个空矿泉水瓶,裤兜再塞个手电筒,就是为了抓蝎子,到了第二天,就会看到他们带着一瓶子的蝎子来三舅家门口卖,带着那些钱,打麻将,玩扑克,喝酒,去舞厅。


夏天坟地的蝎子最为旺盛,我还跟着三舅去上面抓过几次,三舅还特意嘱咐我不能穿凉鞋和短裤,以免被蝎子蛰。到了高塄,根本不用寻,手电筒往潮湿的岩石缝一照,一揪一个窝,但绝不能一窝端,逮一半留一半,明年还能再相见。

当然,即便我穿着校服和雨鞋,但还是被蝎子蛰了,不是在高塄,而是在自个床上,或许是它们认得了我的面目,一路追到我家寻仇,趁着美梦之际,悄悄地爬上床,尾巴支棱起被边,钻进被子里,朝着我大腿就是一扎,早上醒来,蜇伤处大片紫青,我不敢跟我妈讲,只好瘸着腿哭着找三舅。三舅又笑了,从兜里拿出瓶药,倒出来对着我那蜇伤一敷,下午我便又跟着三舅上了高塄,怒气冲冲地端了两窝蝎子。


到这里,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直到三舅扩展了他的养殖业务,在另一间房养起了蜈蚣。

数量很少,七八只的样子,分别装在塑料盒中,样子和我在地里见到的蜈蚣很不一样,三舅养的这些,很大,少说有二十多厘米,背上的甲壳清晰可见。三舅丢进去一只小老鼠,瞬间被蜈蚣缠身,不出几秒,便不再动弹,我开始有点喜欢上这种杀伤力和攻击力极强的长虫,还缠着三舅送我一只,不送我就去逮。三舅微微一笑跟我说,他养的这种蜈蚣是花大价钱搞来的,煤河市根本逮不到。


卢旺达的种种怪异行为潜移默化间变得越来越合理,家里早就司空见惯,村上人也不再对他指指点点,但我却对三舅逐渐起疑。

初中生,正是对一切事物好知的年纪,什么都想知道,到了哪里都是问题,想要迅速地了解自个身处的世界,所以,当蜈蚣现身后,我去查了资料,才发现三舅沾的这些昆虫动物,在传统文化里被称之为五毒,就连我每夜掀起门帘看到的壁虎也在其中。

蛤蟆、蛇、蝎子、蜈蚣,三舅他究竟想干什么


为了满足我这冒失的好奇心,趁着三舅省外参加养殖户大会,三舅妈上班,我以看望姥姥的名义,偷偷地溜进了三舅的屋子。来到里间,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,挨个扒拉,什么都没有找到,只好把目标放在床下,定睛一瞧,有个铁皮箱子,没上锁,我用了好大劲,将箱子拖出,打开盖子,里面是三舅之前跟着刘大仙做学徒的东西。


翻一翻,没什么让我产生兴趣的东西,不过倒是在箱子的底部发现了一本书,年代久远,繁体字,竖排版,出版的时候,估计大清还没灭亡。有些字我看不懂,就跳过,中间的页还有插画,根据上文结合理解一下,我大概知道了三舅的目的,但却始终无法猜出三舅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。


我敲开刘大仙的门,想要问个究竟。他重新收了两个徒弟,年纪稍微比我小几岁,一男一女,打扮诙谐返古。刘大仙不在,两徒弟正在院子里晒豆角,我看眼天,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,便坐在石墩上和他们聊了起来,问他们鬼神的事儿,他们也不懂,反倒对我口中的动画片感兴趣,于是乎,我便给他们讲了半部的《数码宝贝》,两人听得入迷,临走时,男孩还送了我块木头,很圆润,刻着雕花,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麒麟。


隔天,我又来到刘大仙的门上,为了还礼。

为此昨夜我把屋子里的玩具全都抖落在了床上,那个舍不得,这个有点贵,挑来挑去,目光定在了一支口风琴上。男孩接过我手中的口风琴,笑了笑,然后完整地毫无瑕疵地吹了一曲。就这样,因为三舅,我交下了一段不可多得的少年友谊。

再见到男孩时,我已经成了一个将近而立的老青年,在一桩命案的现场遇见了同样长成大人的他。


!

郜建芳最近一直噩梦连连,梦中她狂奔在荒野之上,月亮被砍成多边形,泛光的湖水像是离界的入口,可她怎么也跑不过去,身后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獠牙恶鬼追赶,怀里抱着面目狰狞的婴儿,撕裂般的啼哭。恶鬼同样言语逼迫,说她弃了自己的孩子,偷偷回到人间,妄为鬼母

噩梦已经持续半月,每天早上醒来,大汗淋漓,枕巾上一片湿,站在镜子前一照,脸色煞白,人也开始消瘦,之前为了怀孕补来的身体全都被噩梦给夺了去。


怀孕是郜建芳的心病,结婚三年多,夫妻生活正常,但肚子里从未有过动静,成妻不怀身,在当时的煤河,会惹长辈的冷眼和外人的笑话。她在乎卢旺达,感恩卢旺达,爱卢旺达,想要给他生个孩子,可这孩子却迟迟不来,风言风语再次传起,说郜建芳一个当过鬼妻的女人是不可能怀上小孩的。

起初她对这种话毫不在意,但最近的梦,却让她越发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个全乎的人。


卢旺达对要小孩这种事倒是秉持着顺其自然的乐观态度,从未因为郜建芳不生孩子而冷落她。

不过三舅不上心,不代表别人就不在意,姥爹排第一,我妈排第二,但姥爹出于男性身份,不能过多干涉,只好把重任安在我妈脑袋上,那时候,煤河市的人对妇科男科检查是个禁忌,我妈就只好各处找偏方。

让三舅妈喝中药,食补,但长时间下来,只见三舅妈腰上赘肉,不见三舅妈腹中怀胎,但三舅妈一直坚持几个方子。三舅倒是因为这个事情和三舅妈吵了几次架,摔碎了好几个熬中药的砂锅,再加上三舅忙于养殖,二人越渐疏远。


噩梦与风言的缠身下,郜建芳又疯了,还是我亲眼见证。

那天正好是国庆假的最后一日,我终于花了多半天时间写完了作业,就想跑到三舅家去看他的蝎子和蜈蚣,但三舅没在,养殖房的门锁着,我去屋里拿钥匙,看到三舅妈坐在堂屋的椅子上,被七八个皮偶娃娃围着身,怀里还抱着一个,她看到我,笑着招呼我过来,让我跟弟弟妹妹们打招呼。

我说:“弟弟妹妹在哪?”

三舅妈指指这些玩偶说:“这全都是,是我从下面给抢回来的,我不是不能生孩子,而是我已经生了太多的孩子。”


眼前诡异的场景把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吓出癔症了,我进不敢进,退不敢退,傻呆呆地站在门边。姥爹喝酒回来一瞧,吓得直接跌倒在地。三舅妈依旧在笑,眼神宠溺地看着怀中的皮偶娃娃。三舅闻讯回来,走到跟前,扇了三舅妈两巴掌,三舅妈回过神,疑惑地看看身下的皮偶娃娃,抱着三舅嚎啕大哭说,要跟三舅离婚。

三舅烧掉了那些娃娃,又登门拜访刘大仙,恳求刘大仙做法再次驱走郜建芳身上的邪,但刘大仙铜板一洒,只说了六个字,治不了,去医院。


趁着周末,我妈带着三舅妈去了煤河市的精神病院,被问诊的医生打击个稀碎,什么鬼妻,什么鬼胎,全是胡诌八扯,劝告两人要相信医学,身体有病因,精神才会有病果,医生给郜建芳做了几个心理检查,均显示正常,建议她去医院的妇科看一看。

我妈又带着郜建芳去了人民医院,挂了妇科号,一系列的检查下来,也没查出什么问题。回来后,姥爹,三舅,还有我爸,并排坐着抽烟,这种行为,一度让我认为遇到事就得来一根,导致我现在戒烟变得很困难,成人后的事,简直是太多了。我爸磕磕烟灰缸,二郎腿换个左右说:“旺儿啊,要不你带着建芳去大城市看一看,那里的医疗条件好,咱这里瞧不出毛病,那里肯定可以。”


三舅抿死烟问:“大城市?哪个大城市?”

“省城?”我爸迟疑说。

我妈皱皱眉说:“屁!省城算什么大城市!要说大城市,那就是北京和上海。”

三舅抢话说:“那就去上海吧,也能带着建芳看看海。”

我赶紧咽进口中的梨说:“我也要去上海!”

我爸怒目一瞪说:“王光耀!你闭嘴!你去上海干什么呢?”

“方佩宸和他爸妈去上海了!”

“方佩宸是谁啊?”我爸问。

“耀耀他同学。”我妈说。

“那也不行,王光耀你别给你三舅添乱,你也不瞅瞅你那分数,小孩子去上海,是得考及格的!”


十一月的中旬,三舅带着三舅妈一路火车奔向上海,回来的却只有三舅一个人。

谁也不知道,三舅妈为什么会选择自杀,但人就是没了。三舅妈的父母来闹了一周,他们装模作样地哭诉,却不愿碰一碰骨灰盒,三舅低价卖掉了那些蝎子和蜈蚣,给了他们三万块钱,总算打发走。再后来,三舅把家中三舅妈的东西全给扔了,甚至把墙重新刷了一遍,买来的电脑摔得稀碎,包括存着的那些视频,全都成为了我和三舅的秘密回忆。


寒假的时候,三舅又和刘大仙混在了一块儿,与此同时,失语多年的姥姥回光返照,突然在我妈回娘家的初二,说出了话。

那天雪下的很大,我妈和我没回,我记得我早早就睡了,半夜醒来好几次,村里的几盏路灯全都遭了殃,被凛冽的寒冷击碎,我隐约听到姥爹的呼喊声,整个屋子明显震了一下,似梦似幻的,翻个身,抱着枕头,又沉沉睡去。

断断续续的哭声传了十多公里,渗入我的耳朵,黎明划破天空,大雪和姥姥一同消逝。


我揉着眼睛醒来,从卧室走进客厅,喊了句姥姥,却发现无人应答,当双眼睁开,屋内鲜有地挤满了人,我爸和三舅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,姥爹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,全身上下湿漉漉的,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我绽开笑脸想要去问我妈,却发现她的眼神拒绝了我,我又看向我爸,同样闪躲的姿势,垂头丧气的我只好慢慢挪步到姥爷跟前,轻轻地抓起他略微颤抖的手,姥爷勉强挤出一丝笑,那脸又沉了下去。

气氛异常的奇怪,大家都是怎么了,我哭出声,想要得到他们的关怀,然后,大家全跟着哭了。


!

我学习成绩到了高中变得很烂,升入高二后,成绩彻底沦落到年纪排名后一百,我妈我爸这种放养自由式教育在应试教育面前显得十足失败。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,沉迷游戏和恋爱,而是陷入了小说创作当中去,还发了表,暑假被邀请至上海参加什么青少年写作训练营,在那里我重新遇见了方佩宸。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女,这让我更加对她动心,那个时候,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小胖子,每日跑步的我减重二十多公斤,外形带来的信心,使我和她谈了场短短的恋爱,短到训练营结束,她又飞去了外国。


姥姥去世后,三舅便很少回来,姥爹不再活泼,酒和烟全给戒掉了,我没事就会去看他,陪他下下象棋,聊聊他那个时代的事情,一本煤河市的《百年孤独》就这样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翻页,我决定到了三十五岁有了面对家族往昔的勇气,就写下它。

八月的午后,我在姥爹家干了两大碗红豆大米,又吃了半块西瓜,肚皮都给顶透明了,躺在梨树下的摇椅上歇食,一觉醒来已是黄昏,睁开眼,三舅正踩着梯子在屋檐下夹壁虎,我站起身,走到梯子前,帮他扶稳,他又夹了两只,丢进方便面袋子中,叼根烟,下来梯子,一句话没说,将我拉出了门外。


村子的路修了又修,总也铺不平,到处都有积水的坑洼,原来的泊池也被水泥封了底,修整了一遍,再也没在池子里见到过活鱼。三舅拽着我走的这条路,是去往刘大仙家的,然后,我们就真的去了刘大仙家。之前收的那俩小徒弟,涉嫌违规,被体制遣送回了家,现在又变回了刘大仙和卢旺达两个人。


刘大仙站在院子内,身前架起一口锅,三桶色拉油灌进,锅底是堆木柴火,正烧得旺盛。三舅松开我的手,让我坐一会儿,我便坐在距离油锅很远的一条板凳上。三舅和刘大仙走进厨房,抱出四个半透明塑料盒,盒子里依次放着蛤蟆、蛇、蝎子、蜈蚣。油很快沸腾,这些五毒之物就被放了进去,溅出几道紫烟,还有点迷人。

这是一场召唤法事的前备,我突然变得兴奋,那次在三舅床下箱子里发现的古书上的内容,正在一一实现,但我不清楚刘大仙和卢旺达在召唤着谁,也许是神,更或许是恶灵。


油锅之中的五毒,个顶个的生命力顽强,最先失去动静的是壁虎,然后是蝎子和蜈蚣,蛤蟆迅速蹦跶了几下,被甩起的蛇头咬住,也失去反抗力。惨烈的五分钟过后,它们全军覆没,淹在滚烫的油里,冒着炸花,逐渐金黄。

三舅拿起个巨大的钢制漏勺,将五毒们一一捞出来,分种类摆盘,设计得分外精致,将它们端进屋内,放在红漆木桌子上。三舅朝我挥手,我小跑着蹦进堂屋,差点栽进个坑中,幸亏刘大仙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,骂我不小心,差点坏了大事。


我细细打量这坑,是从屋内的地面硬刨出来的,坑底垫着黄土,坑壁四面上了白漆,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。我抬起头打量桌子,上面的菜不止有油炸五毒,还有鸡鸭鱼肉与汾酒,五碗地道的煤河市清汤饸饹。再瞧三舅身后的祭台,摆着五个骨灰罐,罐前还立着牌位,我不敢指这些骨灰罐,只好眼睛看向它们说:“这是?”

三舅一边拿筷子给油炸壁虎抖油一边说:“是我偷的。”


窗外的天,已经失了亮色,星星们吝啬,躲藏在云层背后,月亮似乎白天喝醉睡过了头,迟迟不来上班,夜空整片整片的黑。

刘大仙关上堂屋的门,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:“时辰到了,咱们开始吧!”

屋内点满了红蜡,天花板上的灯没开,三舅依次给骨灰罐烧了香,抱下骨灰罐走到坑前,将五罐骨灰全给倒了下去,扬起一阵白雾,雾中似乎还有人影。乌龟壳再次亮相,但这次操作人换了刘大仙,伴随着他的左手摇铜铃,右手跟着敲击乌龟壳,不知是屋子哪个方向,传来一股诵经声,像是道教里的内容。


三舅坐在桌上,半瓶汾酒倒进碗里,一饮而尽喊道:“这么多年了,这么多年了,我一直在等这一顿饭,兄弟们,自从咱们进了那西边的野林深山,肚子里就再也没有落过好食,我们不是约好了吗,赚够了钱,一定要大吃一顿,可现在我连你们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,这该怎么吃呐!”

刘大仙口中经念闭,两眼一睁,龟壳敲击换了节奏,他大喝一声喊道:


“池中蟾蜍田中蛇,喂蝎养蜈檐下虎,数年数载毒分试,待到冥日以油煎,童男为伴,食五毒,喊其名,方能见亡魂。”


这正是三舅那本古书上的内容!


只见三舅抓起筷子,吃只蛤蟆叫一个名字,吃块蛇肉叫一个名字,蝎子蜈蚣咽入喉,又两个人的名,壁虎进胃后,五个人名均唤完,他站起身,端起桌上的鸡鸭鱼肉倒入坑内,几瓶汾酒倒了进去,就连那油锅中的油也倒了进去。刘大仙停下摇铃,从背后抽出根刻着雕花的棍子,便把这些混着骨灰搅拌,顿时,屋内气味难闻起来。


屋外妖风大作,红蜡忽明忽灭,坑内起了反应,涌出几张狰狞的人脸,张大着嘴巴,像是在咀嚼,又像是在呐喊。三舅忽然双膝跪地,两行泪淌了出来,念着不同的名字,问哪个是哪个。站在墙角的我,早已吓呆,想跑却抬不起腿。刘大仙再次摇铃,越摇越快,屋门便被风给撞开了,坑中的人脸消逝下去。


手足无措的三舅看向刘大仙问:“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”

“错了,错了,某个环节出错了。”

“哪个环节出错了?”

刘大仙转身看向我,瞪大着眼睛问:“你不是童子身!

没等我回答,三舅身体一抖,栽进坑内,嘴边冒着白沫,抽搐接连不断。

我看着失魂失志的三舅,那是我这辈子中最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一刻。


!

三舅没能救过来,在医院宣告死亡,家里人从我口中得知招魂法事的事情后,当即立断报了警,刘大仙很快缉拿归案,警方对其审讯两天两夜,挖出了不少刘大仙的违法事儿,宣扬封建迷信是板上钉钉,此外,刘大仙还涉嫌诈骗。


警方对刘大仙的住所进行了搜查,发现堂屋的那个深坑设置了机关,只要触发便会冒出人脸般的木雕像,卢旺达心心念念的招魂法事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诈骗。三舅在外当矿工的时候,偶遇过一次刘大仙,被刘大仙的鬼神论迷惑,得到了那本古书,其实那根本不是古书,而是刘大仙自个抄写编撰装订的伪古书,再把它做旧,以此能让人信服自己神力。

三舅和那些一起在外打拼的同乡人分外交好,亲如兄弟,出了矿难后,刘大仙便就盯上了三舅,招揽三舅跟他一起搞驱邪打鬼之术,让三舅信服自己,在此期间,刘大仙骗了三舅不少钱财,警方查到的银行流水,一笔一笔十分清楚。


与此同时,刘大仙还招了不少事儿,包括对郜建芳进行的仪式,三舅妈那些怪症不是什么认鬼妻,而是一种罕见的中风。刘大仙凭着郜建芳多年不来月经,再加以各种邪说渲染,一步一步让三舅妈的家人信服,这才有了那场三舅初遇三舅妈的驱邪仪式。

至于,仪式上为什么能够把郜建芳治好,那是因为刘大仙知道这种中风的治疗土方,将人放置在极寒环境下,把身体冻僵,再用温水浇灌全身进行解冻,嘴歪眼斜的症状八成几率会治好,如果治不好,刘大仙也能用法术尚浅的借口让自己脱身。这办法究竟管用不管用,真假难辨,但也没必要再以他人之身试法。


三舅妈的自杀原因在收拾三舅遗物的时候,被我妈解开,拆枕套时,我妈发现了张医院的B超单,受检人是三舅妈,家里没人能看懂,我妈便去村上卫生所问了医生,得知了一个惊为天人的信息,郜建芳,也就是我三舅妈,没有子宫和卵巢,而且B超上的影像还隐约看到了男性特征。

我妈持着怀疑态度又去了市医院问询,证实了郜建芳其实是个男儿身。所以她从未来过例假,更不可能怀孕,认鬼妻的说法那更是无稽之谈,若世上真的有鬼,以鬼的能力,怎能辨不出雌雄?


我还是无法接受三舅的种种怪异行为是刘大仙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,这刘大仙哪来的神通可以控制一个人的心性,除非他掌握着心理学,但换个角度,鬼神之论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理学。


出丧当天,三舅少了很多朋友,但那些当初和三舅一块打工的人还是来吊唁了。酒席上,我听到他们聊起那场多年前的事故,当时三舅和另外五个人都在井内,因为爆破时传递信号出现问题,导致井内的工人没有收到起爆消息,炸药就这么在六个人面前开花了,霎那间,五个工人全都被爆炸的气流伴着碎石块冲出了井外,只有三舅一个人被埋在井中,救援工作如火如荼,花了四个多小时,才从井内刨出来三舅,竟还有一口气。三舅昏迷了两天才算醒来,性格却变了,甚至于把他炸成了左撇子。

也许,卢旺达,也就是我三舅,从来就没有回来。


—全文完—


谜想一下:封建迷信虽然要不得,那些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人物却总是出现在故事里。小时候你也有听过类似的“民间偏方”或“招魂法事”吗?读完这篇征文,你有什么感受?在评论区留下答案吧。

本故事为作者原创,未经授权,禁止转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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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你薇

排版编辑:闲三里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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